她舔著一支冰淇淋,眨著大大的圓眼睛,小丸子髮型讓她看起來像頑皮的小男孩。她站在速食店玻璃外,忽然對我咧開無邪的笑靨。
於是我也向她微笑,再認命低頭埋首枯燥的課本,和無聊流連社群網站的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。她卻突然像是找到玩伴般,害羞、調皮,開心地貼近玻璃,興奮又好奇地關注我們在做什麼。
她晃來晃去的燦爛笑臉鑽進我的眼角餘光而無法忽視,我抬起頭,再次和她交換笑容,她終於忍不住推開我身後的門進入,對我雀躍大叫:「--妳、在、幹、嘛?」
我還沒回答她,她竟退到門外,隔著透明玻璃和我玩捉迷藏。等我的視線離開她,她才又溜進來,擠到我身旁。
「妳、在、幹、嘛--」她開心地在我耳邊喊叫,惹來速食店經理的側目。
「在這裡不要大聲說話喔。」我有點擔心她的音量會遭到警告,回望一眼櫃檯後方。「我在等公車啊,時間還沒到。」
我問她話,她不一定理會我,想知道的必定追問到底。
「妳每天都會在這裡嗎?」她睜大眼睛問。
「對面沒位子我才會來這裡啊。」我闔上書面向她,指著馬路對面的超商,我們下站的地點。
「妳明天會在這裡嗎?」
「不一定,」我複述上一句話,但她似乎不太滿意我的回答。
「妳住在哪裡啊?」
如果我騙她,她會發現嗎?有些小孩聰明得可以即刻反駁你。他們容量空廣的記憶體等著被填滿,無關緊要的小小承諾或信口的答案都會當真,他們多數還沒被教會質疑這個世界。會生氣嗎?我記得大人的出爾反爾、非惡意的欺騙曾讓我氣憤。
「高雄啊。」
「高雄在哪裡啊?」
她認真追問的神情令我愧疚,高雄這種敷衍的回答似乎有點過份。
「其實就住在XX而已。」我改口坦誠。
「XX是哪裡啊?很近嗎?」
她不知道此時此地就是XX。
「滿近的。」我回答她。「妳幾歲啊?」
「六歲!」她啃完甜筒,嘴邊和鼻頭都沾上冰淇淋。
「吃到鼻子都有。」我擦擦她的嘴角。「妳媽呢?」
「我阿嬤在外面!」她靠在我的坐椅邊緣,危險的動作。祖母靜靜坐在外面乘涼,也許憂心著什麼事或只是疲憊。
「小心喔不要這樣坐,我怕妳等一下摔下去。」然後告訴她,別貼著佈滿灰塵的玻璃。
「妳要玩上面的溜滑梯嗎?」她依然靠向椅子邊緣。
「不要,我長太大了不能玩。」
「妳好高喔!」她說完,我面前的朋友立刻爆笑。
「我好高?!」如果大人的標準可以跟她一樣就好了,不過我還是很開心。「那個姐姐才高吧?我跟她差二十公分耶。」
「對啊!因為妳很矮所以我可以把妳抱起來喔!」她越高興,講話就越大聲。
她改變看法了,真是令人失望。「真的嗎?」
「她講話好矛盾喔。」朋友說。
「不要理她喔,她會一直糾纏妳。」在櫃檯後觀察許久的速食店經理走近,露出勢利並帶警告的隱忍笑容,我在他處也看過的表情。雖然大半客源是小孩子,顯然他只把他們當成鬼吼鬼叫的神經病。
「她沒糾纏我。」我說。
「噓,」經理默默地走開了,我豎起食指對她輕聲說。「我們不要理他。小聲一點,不然他會把我們趕出去。」
從她開始和我對話至今,我無意間不斷講的不外乎那幾句:不要大聲講話、不要坐椅子邊緣、不要靠玻璃,不要這個不要那個。
醫生幫妳看診不要笑、不要爬樹不要玩、地上很髒不要坐、講話不要那麼小聲,我同樣被這麼告誡過。對「不要__」這樣的句子無感以後,他們必須加上一句「不然就會__」才能阻嚇我。
我這樣也算是在威脅她吧?
語言的系統尚未完善建立,不是每句話都真正懂得其中意涵,而她聽得出嚴肅語調的威脅意味。她知道,你正試圖控制她。她會逐漸明白,控制與關愛間的衝突由於難以分割。
教育,控制,我們至少會成為符合一般標準的那種人,表面上看起來不會瘋癲而引人側目。一切都壓抑得恰當,喜悅時不再激動得滔滔不絕或手舞足蹈,悲傷時轉而為自己施行強顏歡笑的酷刑。
一切都因分裂而破碎不真實,像塑膠般虛假也無所謂。真實多麻煩多難管理啊,因此絕大多數人不會如此要求。直到變成了無生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的活死人,再豎起反璞歸真或做自己的標語,可惜只是口號。
「這是我哥哥做的!」她從外面拿進來一隻速食紙袋,和我分享裡面放的三顆氣不飽的小氣球,如展示珍貴的收藏。「妳家也有(氣)球嗎?」
「以前有,現在沒有了。」我說。
「妳也有哥哥嗎?」
「有啊。」
「妳看這個紅色的……」她拿出紫色的氣球說。「這些都是我哥哥用嘴巴吹的!」
「這是紫色。」我對她笑說,指向天花板。「那才是紅色。」
「這是紅色。」她拿出黃色的氣球說。
「那是黃色。」我說。
「黃色也一樣!」她說。
事物的命名和意義還沒有清晰的邏輯,不知道長大以後種種複雜的隱喻對她是否吸引?
「咱欲返去啊呢。」祖母推開門走來叫喚她,同時溫藹親切地對我笑。「伊一直找妳,妳袂感覺怪怪?」
「袂啊。」我說。
「囝仔攏欲找伴而已。」
「嘿啊,伊應該是感覺無聊。」我說。
沒有玩伴,日子無聊。人生的無聊不知從何時開始,長大發現無聊和寂寞是同一件事。
「跟姐姐掰掰。」祖母牽著她的手說。
她沒有叫我姐姐,只是依然綻開天真的燦笑,對我揮揮手,依依不捨:「明天妳會在這裡嗎?」
往後那一種開朗的笑容會從她稚嫩的臉龐消失,當她也躋身壓抑的行列,學會適當掩飾的技倆。我認識一個甜美女孩,皮笑肉不笑只因怕產生眼紋。想哭就哭,愛笑就笑,表裡如一喜怒形於色,她一定也曾經是。